我自己有一个世界,我淡忘它已经很久了……
没有颜色,也没有风景的窗
我听见鸟的叫声
我看见所有人的背影
自己的影子
我看见一些文字
我看见自己的心
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生活上车下车
带着自己的味道
我带着自己的女儿
带着从去年走过来的自己
还有我仰望天空的方式
......
我是一座老房子
守着自己的砖痕裂瓦
我们各自挖着自己的战壕
流着血
却拒绝抚慰
......
让我成为一个战斗者
冬天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季节
蓝天清晰地印衬出树的每一个枝丫
我看见了松树与众不同的绿
读着这忧郁、伤感却充满力量的文字,我的思绪自然而然的就与这文字的作者联系在了一起。
十年前,这片地方被国内的大房地产商购买了,对门的邻居抓住商机,将原来几万元买的房子以数十倍的价格卖掉,在市中心又购置了新房子搬走了。房子换了新主人,邻居也成了新邻居。
有几分恋旧,对新邻居又有几分狐疑:会是什么样的人呢?
一天,上楼时,一位年轻秀气的妈妈带着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上楼,我走在她们身后,妈妈拽着女儿的手,拉着她, 一步一步走着,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。看到身后的我,马上站住,对孩子说; 珂儿,咱们让阿姨先上。孩子似乎对母亲的话没有在意,准备继续迈步时,妈妈把孩子拉住了,并侧身让开说:珂儿,我们走的慢,让阿姨先上。她冲我笑笑。我也礼貌的笑了笑。是一位年轻的妈妈,三十多岁,眼神清澈、温和,却有一种专注的力量。
上到六楼,开门的时候,发现这对母女走到五层,并继续向上走着。我意识到,这就是新邻居。看看走到拐角处的孩子,她也正向上望着我,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,大大的眼睛,圆圆的脸,皮肤分外白。孩子童稚的目光盯着我,妈妈对她说:珂儿,叫阿姨,说阿姨好。孩子看着我,阿,阿--姨--好。“好”这个字还是妈妈在旁边提示说出的,孩子说话的语速似乎与她的年龄不相称。妈妈说:我们刚搬来,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。
吃过晚饭后,听到有人敲门,打开后看到是一位陌生的年青人,他笑呵呵地自我介绍说:我是对门邻居,我姓荣,叫荣小非。今天我们刚搬来,过来打个招呼,以后请多多关照。顺便有个事想请教一下大哥和嫂子。
进来坐下后,他说:嫂子,听说你在残联工作,想跟你了解一下咱们特殊教育中心的情况,看看有什么好老师,你给我们推荐一下。
“是四楼的聋儿童语训中心吗”,我马上想到了那个孩子。
小非说:大哥,嫂子,不瞒你们说,我们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孩子,让孩子能就近接受最好的特殊教育,我们的孩子出生后发现患有苯丙酮症......
哦?我一时很惊疑。问“这是什么情况?”我并不了解这是什么病?
看到我和丈夫惊疑的表情,小非说,就是咱们俗话说的智力发育迟缓症。我一下子明白了。
小非说,这几年,我和珂儿妈妈为了孩子,牺牲一切,跑遍有名的医院和特殊教育机构,就是想挽救和弥补,让孩子尽可能得到更好的恢复。他说这些时,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的样子,还有她的妈妈眼神里的那份执着与坚定。
小非走后,我上了网,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苯丙酮三个字,很快弹出“苯丙酮症的鉴别与确诊”“苯丙酮尿症的检验”等,鼠标点开链接,上面写着这样的内容:
苯丙酮酸尿症是一组代谢疾病,智力损伤一般严重,出生时正常数月后即见患儿发育迟缓,易激惹,反应迟钝,发黄,肤色白嫩,蓝色虹膜,肌张力异常,共济失调,腱反射亢进,尿中有特殊鼠臭味......。
看着这些可怕的字眼,我内心万分感慨——多么可爱的小姑娘,随后又陷入一片苍白、无奈的叹息中————见到太多太多这样的不幸了,却发现自己身处其间毫无用处,甚至连同情都是多余无用的。是的,这种同情毫无用处,把它加在不幸者身上,会让他们更加可怜,他们不需要这种可怜,他们需要的是支持,是帮助,哪怕是一种看不到结果的信心和希望也好过这种无用的同情,这种同情里带着一种世俗的歧视,带着地位和身份上的不对等。
于是,我们经常碰面,我也经常以观察者角度和孩子打招呼。日子过的如行云流水般。两年过去了,突然有一天,在楼道里碰上小非,他告诉我说他们要搬走了。
“搬到哪里,这里的房子卖了吗?”我突兀地问了一句。小非告诉我,又找到一家更好的训练机构,他们在那里租到了房子,这个月就搬走。
他说:“训练得很好,每天我们还请一个小时的家教,进步很大。所以要根据孩子不同阶段的不同表现选择不同的训练机构,我们这也不是第一次搬家了。”小非说得很轻松,似乎搬家这样麻烦的事如同手提重物上楼一般。其实,任何事,别人看着轻松,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滋味。
之后几年,再没有看到过珂儿和她的妈妈。对面的房子一段时间也租了出去,变换着不同的人,只在几次租户改租时,偶然会碰到小非回来检查房子,他过来和我们坐坐,和我们聊孩子的情况,告诉我,孩子已经会唱歌,能写字了,能很好的完成自理……在正常人看来很平常的事,小非的语气中带着无法言说的惊喜。我,似乎能理解他这种惊喜的心情,也更明白其中的艰难,正常孩子成长中父母付出的,他们需要成倍的耐心、执着和毅力,才能达到——达到在我们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一些东西......除了钦佩,我不知道该想什么。
去年底,对面的门又开了,而且动静很大,以为房子又换新租客了,碰到小非时,他高兴地对我说:我们要搬回来了。我一听,觉得有些寂寞的楼道似乎很快有了生气。“好,好,这下可好了,有邻居了。珂儿......?”小非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,忙说:“嫂子,你可不知道,现在小珂可厉害了,画画,算术,写字,手工,外出购物,啥都行了,你见了就知道了,所以我们要搬回来,这个小区功能齐全,孩子在这里能得到更好的锻炼。”
几天后,在楼道里碰到了珂儿,和妈妈相跟着,个头比妈妈似乎略低一些,但,明显长了大,很结实,皮肤略黑了些,见了面,没等妈妈告她,马上说:阿姨好,吐字流利、干脆,眼神也从童稚和懵懂变得明净、清澈、有神。我听到珂儿的问候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,内心万般感慨地说了一个字:好。再看看珂儿妈妈,黑黑的,瘦瘦的,齐耳的短发没有任何修饰的痕迹,却比几年前见到时多了份沧桑,眼神,却依旧那么专注,坚定。
二
年前,我接到一份邀请函,邀请参加特教小河湾心青年联谊会。
我知道这家机构,是几个大龄智力障碍青年家长联合成立的,目的是通过互助,在为智障青年找到就业出路的同时,为这些人士最终创造一个生存和养老的空间与环境。机构成立时,我去过,却不怎么看好,与另一家机构挤在一起,工作间被分割的支离零乱,象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块画布。
但到了联谊会那天,我还是按时前往。走进换了新址的大厅,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憾: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厅墙上挂满了各种绘画作品,充满了浓浓的艺术氛围,旁边的展柜里摆放着各种艺术品,以各种主题制作的彩盘、十二生肖及各种艺术彩塑玩偶,有的制作的呆萌可爱,有的制作的栩栩如生,而整个作品看上去有一种脱俗的韵味——纯净,干净,没有世俗之气,完全是心灵最真实的表达。再往里走,两边过道也都挂满了装裱好的画作,每幅作品左下角都标注着作者,作品名称,还有这样一行字:爱心价格300元,而每幅作品的数字又不完全相同。过道两侧的房间布置也与众不同,有的宽敞空阔,站到里面,有一种压力得以释放的感觉;有的局促狭小,充满神秘的安静;还有一间很大的画室,桌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、画笔、画棒、纸张,墙上挂着完成或未完成的一些画作,两位女士正坐在椅子上,搭着肩,保持着一种姿态,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当模特,只见年轻人认真地瞅一眼椅子上的人,然后低下头来在一张纸上专注地画上几笔,然后再看一眼,再画——他们在上课。隔壁是一间军工作品陈列室,在专人指导下孩子们用弹壳制成的各种军事艺术作品陈列其中,角落里还摆放着一架用不同型号炮弹壳制作的编钟,敲上去声音高低错落,十分特别。另一侧楼道两侧是蛋糕制作间,手工加工坊,迷你咖啡厅、教室、训练室等,布置都十分别致,透着融融爱意。
联谊会开始后,孩子和老师、家长、爱心人士以不同的方式展示着自己内心的情感,释放着最真实的东西。节目表演并不专业,甚至谈不上美,但,我看到,这些孩子能随着卡拉ok伴奏完整地唱完一首歌,能随着播放的音乐,尽最大所能地表达一首诗,能很好把握规则完成一次游戏.......这一切,当你不是用看艺术表演的心态,想到的是,这是一群智力从幼年时一直遭受损失的孩子完成的事情时,你会怎么想?我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张宣传画,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:专心、用心、诚心、敬业;下面的一个方框里又圈着这样几行字:文化认知、生活训练、艺术疗愈、职业重建;最下面一行写着:小河湾心青年倡导。
一时间,我觉得自己被感动了,不是感动的想要流泪,而是一种被沉重的东西压住的感觉,却不知道是什么。望望以不同姿态、不同神情的坐着的人群。忽然,一道光扫过整个大厅,最后定格在舞台中央的几个人身上——是一对美国归来的华侨母子和一位“心”青年,这对母子看中了墙上挂着的两幅作品,现场义购,并与作品作者在现场合影留念。此时,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。
我想起珂儿妈妈跟我说的:想把自己这么多年来收获的东西分享给更多的家庭......我们是一个群体,我们必须自己团结起来,生活在一个共同的群体中,才觉得不害怕,不孤单。当然,更需要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帮助,哪怕是一盒颜料、一打纸、几只杯子,几张桌椅......
我看到人群中,珂儿妈妈脸上有晶莹的东西在灯光下闪动......
瞬间我明白,这种感动就来自台下坐着的这些人,他们里面有教师,有律师,有医生,有志愿者,有退伍军人,还有归国华侨和陌生的好心人......更多的,是多少年来始终不放弃、在这个既喧嚣又冷漠的世界中、在重重压力中奋力挣扎、在无限渺茫中寻找一丝光明的那些人,他们是这个社会中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,为了孩子,他们牺牲了个人梦想,放弃了事业,远离了朋友,过着几乎与正常生活隔绝了的生活,几年、几十年,怀揣着一丝渴望和希望,奔走在大千世界每一个不被人注视的角落里,
我是一棵野草
荒凉而寂寞
我在风景中,却无人能见
我是秋云的树
凄凉而悲壮
我在人群中
我在草木间
我的心在四十多岁的空间里游荡
......
三
参加完联谊活动后的几天里,脑海中总将那天看到的情景与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联系起来,在常人看来,每天将一块巨石推上山,然后看着石头滚下去,第二天再推上去,然后再滚下去......反反复复,与怀惴着无限梦想,准备在人生的沙场上拼搏的人相比,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?
荒诞主义文学大师加缪给出这样一个答案,
Mon âme n'a rien à demander, la vie éternelle fait de son mieux.
译成汉语就是:吾魂兮无求乎永生,竭尽兮人事之所能,即不求永生,竭尽人事。
加缪在书中这样写道:
“只见他凭紧绷的身躯竭尽全力举起巨石,推滚巨石,支撑巨石沿坡向上滚, 一次又一次重复攀登;又见他脸部紧绷,面颊贴紧石头,一肩顶住,承受着布满黏土的庞然大物;一脚蹲稳,在石下垫撑;双臂把巨石抱得满满 当当,沾满泥土的两手呈现出十足的人性稳健”......
这是西西弗的人生,付出巨大的努力,做一件不会带来任何成就的事,这似乎也是我们每个平凡人的人生,更是这些特殊孩子父母的人生,他们肩上扛着的,就是西西弗肩上扛着的巨石,他们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浇灌着一株很难开花结果的树。
但,正如加缪所说,命运因荒诞而悲壮。当西西弗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回程时,他认识到自己苦海无边的生存状况,他知道自己的不幸会重来。是的,苦难不会消失,它会重新进入我们的生活,进入我们人生的下一段旅程,当然也包括那些无助而无奈的家庭。但是,就象明知暗夜无尽而始终渴望光明的盲人般,这个世界,在低处,有这样一群人,他们在努力为孩子也是在为自己寻求着一缕心中的光明。
这,就是人道主义,它并不遥远,不是神话,也不高高在上,它就在我们身边,就在这些平凡而不经意的人身上,他们来自社会的低处,他们在用自己微弱的光照亮着自己、还有那些弱者的人生......
插图说明:本文图片均为小河湾心青年中心作品。
爱心购置电话:17735199369